桑椹酒
2022-07-18 11: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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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她,她很开心,特意留我吃饭。饭菜上桌后,她又从柜子里掏出自己泡的桑椹酒,斟满两只酒杯,“来,干一杯!”她满目笑容地端起一只酒杯邀请。

我本不会喝酒,平时也不喝酒,但禁不住她的邀请,也为了表达对她的崇敬,犹豫着端起酒杯。

我很早就认识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实在是我还没有上学,还是一个满街闲逛游的小丫头开始的。

山乡小城最繁华的街道就是东西南北大街的交叉点,十字街口。农历日子里遇到有二、五、八这些数字,是本地乡俗约定逢集,赶集的日子。私营小摊主会在这几条主干街道支起木板架摆摊做生意,县城周围山峦深处居住的乡民们背着背篓顺着蜿蜒的山里羊肠小道聚集到城里出售背来的山货,返回之前在这几条街道里采买自家需要的日用品。东西南北四面而来的人在这里交汇,真是摩肿擦肩,熙熙攘攘!可是所有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对,隔着记忆的望过去,是黑压压一大片慢慢涌动,模糊掉每个人的身份教养差异、衣着面料质地不同,裁剪款式差别……

人群中,她来了,手里捏着只小广告颜料玻璃瓶,一只毛笔,还有一块湿布。她穿的衣服真好看,裤子类似今天的裤脚窄口的老爹裤,颜色是本白色,上衣也是白色的,这一身衣着又干净又洋气!我不再去瞅那些摊子上售卖的新鲜小玩意,一径追随着她的身影跑过去。看她取下挂在十字街头电线杆子上的一块铁牌,用湿布擦去铁牌上的字,然后打开手里捏着的白色颜料瓶,用毛笔蘸满浓稠的颜料,挥笔写下:

今日电影

xxxxx

时间:上午:

下午:

晚上:

从她取铁牌开始,不断地有人停住脚,围上来看,等她挥笔写好,再挂好铁牌,收拾东西离开时,还是围着一大圈的人,仰起头仔细端详着她潇洒的字迹。眼瞅着她的背影,我直觉她是我见过的最洋气,最漂亮,最有才干的女人。

我曾经溜进电影公司的大院,放映厅旁边有一转角红砖房子,是电影公司的办公区,也有职工宿舍,在最里面角落里,是她的画室,我偷偷地趴在门口张望:她站在大画架前正在画新的电影广告,手边桌子上好几个颜色怪异的调色盘,桌子上堆着一堆用了半拉子的颜料管,最里边的地上一层层码放着张贴过的电影广告,门口的地上是一大堆挤的扁扁的颜料管。原来她是在这样昏暗凌乱的地方画画的,趁她没发现我这个小不点,我怅然离开。

后来,我常常看见她在十字街上去写电影广告,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牵着一个说着一口普通话,衣着同样洋气的小男孩,每次她写字的时候,都会呼啦啦聚集来一大群人围观。

实际上我是从县机械厂调入电影公司的。我们是最后一批下乡知青,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因为会拉手风琴,被选进县文艺宣传队里培训,宣传队经常到各处乡村做演出,几年知青们都安排工作,我被分配进了县机械厂当工人,但是我不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正好电影公司需要美工,我会画画,所以在县机械厂工作差不多半年,我就调到电影公司里做美工。她解释着自己的工作经历。

机械厂的确不是好的工作环境,家对面曾经住着一个机械厂的工人,他身材魁梧,见人老远就扯开嗓子一通国骂,那是他与人打招呼的方式,没有同样臀力与身板的人,只能忍气吞声听着,我很少见到有人怼他回去。不过,县机械厂老早就倒闭,那里的厂房早已拆除,场地早另作了其它用处。

我那些机械厂的、电影公司的同事都下岗了,现在收入都很低。他们当年一工作就觉得很满足,啊,我有工作了,领工资了,他们忘记了继续学习,继续提升自己,也没努力设法改变自己的际遇,给自己创造不同的机会。

“那你怎么改换工作的?”我刨根问底继续追问。

我继续学习啊,我先报名上电大学习,拿到毕业证,就能报考招干了。我曾经参加过好几次招干考试,考过好几个不同的工作,我都考上啦,可电影公司一直不放我,不过,我最后考上的这家机关急需我,电影公司只好放行。

我知道,她后来不在电影公司上班,她在一家行政机关里负责宣传工作,那个年代,街道边总有一些玻璃橱窗,里面张贴的板报涉及党政机关的政策方针宣传,她总是被急需,何况她又在选拔考试中考上了,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机关。

“来,桑葚酒可好了,喝了它,能治腰腿疼。”她继续劝酒。

“能治腰腿疼?”我惊奇地端起酒杯,与她碰一起。“那我可要跟你好好学学,这个桑椹酒怎么制,回去我也喝起来。”人到中年,我的腰腿早早提醒我,它们力量衰微,跟不上我的心气。

早先,我们单位里有一个大姐,天天唠叨她家老头子腿疼,我给她教怎么制桑椹酒,怎么教她都说不会做,我就做好给她送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听说酒喝完了,我问她:“你家老公的腿好了没?”

她说:“最近好多了,不疼了。“

”只是,不知道是药治好的,还是喝你给的桑椹酒治好的。“她迟疑一会,不确定地补充。

竟有这么样的人,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吗?我瞪大眼睛,没有看到沮丧与懊恼,她依然笑容满面,犹如全身浴满春风,每一个细胞里都溶解着快乐。

“我才不等她主动呢,我追问她:喝桑椹酒前,吃药着没?……她说,一直在吃药啊,我再追问:那没喝酒之前吃药的时候,腿疼不疼啊?疼啊,一直疼着呢!大姐肯定地回答。桑椹酒喝完了,腿再疼不疼?腿不疼了。那可不是我给你的桑椹酒治好的?她非常肯定地强调:你老公前面吃药都没好,腿一直疼着,喝完桑椹酒,腿不疼了,当然是我的桑椹酒治好的!那个大姐,终于反应过来了,立马赞同:是我给的桑椹酒治好了她老公的腿。

说完,她开心地笑:”有些人啊,你得引导她,不引导她,她怎么都转不过来筋。“我们笑着端起酒杯,再碰杯,桑椹酒竟然有这么好的功效,我一饮而尽。丁点小事,不算什么,如果事情的发展在哪个大姐含混莫可的回答下中断,多年后再想起,真是一颗心上的小刺,有点儿不舒服,但是一番启发诱导后,老大姐终于确定桑椹酒的功效,却是不一样的回味。

桑椹酒的口感酸甜,桑葚与白酒混同在一起,饱满紫黑的桑葚消解了白酒的火辣与刚烈,果汁中的糖分,香气融进白酒,桑椹酒口感真好,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喝去了半瓶。我的眼睛已经眯瞪,头脑却很清醒,我说道:“你是不会被同化的人!”

她微笑着端起酒杯,我们再碰了一杯。她讲起来自己更遥远的经历。

我其实老家是山西的,1938年父亲参军,隶属于徐向前的部队。抗美援朝时期,父亲已经结婚且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儿,但他依然积极响应号召入朝作战。战争结束,父亲回来了,他是卫生员,年轻反应快,手脚敏捷,在炮弹密集的轰炸中跑过来跳过去,跑得快,跳的快,惊险躲过炮弹,没有受伤。说着她翻出来自己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的父亲真英武!父亲回国后,组织安排转业在安徽省医疗系统工作,我就在那时候出生,所以我比大姐整整小了十岁。

后来父亲被组织安排支援西北的医疗建设,十岁时,我们全家迁徙来到西北的这座城市。你知道吗,我一进这个城市最先看到的是什么?我摇摇头,猜不出,真猜不出来。

“就在东桥头哪里,一溜土城墙下,是满地堆积的人头骨。”她惊秫地回想着童年的经历,“据说这些是民国时被土匪杀害的百姓骸骨。”

“唉,算时间,曝露在外面风寒雨露的五十年了,这对生命不尊重,对亡者也不尊重。”我叹息道。我们又端起酒杯碰了一杯。

“我读电大时的一个女老师,你认识她吗?”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问我。

“她呀,认识,她曾经对我夸过你,说你是她电大里上课时,学习最认真的一个,在电大上学的基本都是带孩子,有家务的成年人,你也带着两个小孩,却从未缺过课,一直悟性好,理解快,成绩优秀。”

“不过,这个人现在很特殊。”我迟疑半响,吞吞吐吐地将她挂念的这位老师的情况说出来:“她出家了,在一家寺院里剃度归入佛门,大家都觉得很突然,很意外。”

“真的呀,我从没听人说过!她这可是为了什么?”她惊讶地望着我。

“年轻时对爱太偏执,一概拒绝所有的追求者,中年时,喜欢上有家室的男人,婚姻中淘洗过的中年男人,成熟稳重历练干练,但那是属于别人的,她注定了没有结果。然后心灰意冷……。”

她叹了口气,真是的,这么优秀的人!我们又在满腹感慨中端起酒杯。

我迷瞪中,为她斟满酒,借着酒力,说出我心中的敬仰:“你才是一个有成就的人!”

她的确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人,是婚姻事业家庭个人修行各路成果集结到一起组合成的成就。

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爱情、婚姻是人生很大的一部分组成;她的婚姻,其实不被人看好,熟悉的人总会对她直言:你俩不合适,你俩不般配,离婚吧,去早点离。她笑笑,不解释。她的丈夫虽然是一个勤谨本分善良的人,但是一生学不会与人相处,典型的西北莽汉性格,一开口说话就带着情绪,有情绪容易让人误解;和人言谈,总学不会把握内容情绪尺度;刚正不阿,总看不惯蝇营狗苟,看不惯,还又忍不住,忍不住开口说话,一定会冲撞了神仙,常常是不知情由得罪了土地,土地操起拐棍给他一闷棍,或者不小心踩了山神的地盘,然后山神打发只山狼咬他几口,让他疼一段时间,但是他总记不住痛。有一次,系里又做了新规,大伙都看懂了,私下里抱怨着,却都默默忍受安排,可他又拧巴起来,在主管领导跟前没压住话,有情绪,领导们本来就看不惯他,这么几句言语,他被上报给最高领导,然后以不服从领导安排的缘由停课。他懵在家里,气愤、懊恼,犹如困在铁栅栏中的狮子,想狂怒撕咬却抓不着能被撕咬东西。

她弄清了事情的经过,没有作表态。一个多星期后,等待的时间差不多了,上班时间她抽空去了另一个楼层,丈夫单位里最高领导的妻子在这里上班,她喊出来她,在过道里轻描淡写地说:回去给你家老X捎个话,吓唬吓唬他几天就行了,别当真儿,你要真当真,我家这日子可咋过呢?两天后,学校打来了电话,通知他丈夫,回校上课。她丈夫立马情绪昂扬,全然忘记怎么疼痛的,又积极回校上课去了。

她一直在替丈夫处理不同情势的危机,支撑他安全平稳退休,可他病了,时不时要住院治疗,大包大包取回家的药得分清楚,每天要按份量按时送给他服用。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她得悉心照料,孩子结婚了,添了小孙子,两个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无奈,将那个脑袋圆溜溜的小不点儿抱过来,交给她。即使每天如此忙碌操劳,艰难辛苦,她还在继续学习,学什么,学习金融知识,她知道自己的能量还没发挥出来,她还能扛。她将省吃俭用积累的工资陆陆续续做投资,在经济大潮中拼力厮杀多年,终于兜拉出一大网乌龟王八,在孩子们工作的城市里为他们全款买房,亲家母抱着她乐开怀,媳妇激动地大喊“妈——!”孩子们终于在他们奋斗的城市落户,小孙子有了户口,能在这里上学了。

她的母亲九十五岁时,无疾而终,安详地去了,她的丈夫一直在治疗中,生命依然在延续;她自己的工作单位,丈夫的工作单位里,还有人记得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时不时会有人向后来者讲述,佩服她有勇气、有智谋,肯定她处事恰当妥帖;孩子们工作都顺利,职位一直在晋升,没有过重的经济负担,生活安康,这样的成就,能有几人?

为着爱,但不迷恋爱情,不依仗爱人,不用爱来控制,只将年轻时的爱转换为亲情,一生呵护,维护,干杯!

为了勇气,担当,为了上天给勤奋与智识的馈赠,干杯!

凌晨,我们终于喝空了那瓶桑葚酒。我脑中沸腾,但上下眼皮紧紧地黏在一起,脖子呢,奋力支撑起脑袋,终于抗不过,先睡了;她呢,她还有一些大事要安排处理,她去工作了。

辛琳于2022年7月17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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