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即使满目苍夷,即使无边痛楚,也要看清世相,它不是幻影、幻相、幻形,它是正在发生,是正在演进的现时现世。看清的目的,不是深陷在悲怆里,而是用深信普天苍生能被救赎大爱,忠实地用文字记录,告诉那些愿意相信的人,这个世界不是他们告诉你的模样。
——辛琳
1
寒光亭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水边的亭子,面朝一湾浅浅的小潭。一汪嫩黄色水欢喜地洼集在一起,软软地晒着早春的太阳,岸边绕水一圈种满垂柳,这些垂柳年深日久,身躯粗壮,头顶顶着一大蓬细密的枝条,它们一概向水而生,修长、柔软的柳条,一根根比赛下垂,将枝尖的叶儿聚成一朵花,在静逸、柔美的水面上来回摆拂,与水若即若离;池水呼应着垂柳的召唤,将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有节律地推向岸边,寒光亭就在水岸边,隔着几步距离,一揽小池景致。
我的一个叔叔,他真幸运。当年,三下乡运动,他们全级的同学,正在读书的十五六岁初中少年,一眨眼都成了下乡知识青年,全部分散去广阔天地——全县大大小小的村子里劳动,他也被分配去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劳动,可他劳动时间不长,被推荐去边疆一个大型的国有钢铁厂做了工人,工人干了几年,他又被工厂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去省城上大学,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一家师范院校当老师,从此人生的轨迹改写为高校耀目的知识分子,他真的幸运啊。
若干年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坐在藤椅上歇息的他,长叹一口气:“我当年的同学,一起干活的工人中,还有人在要馍(讨饭)着。”
我问他,为什么你当年那么幸运?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拿出一个小药瓶,很小很小的一个瓷瓶,像一个葫芦的样子,上面贴着标签,“速效救心丸”。
“这个药我一直随身带着,心脏难受时,赶紧吃几粒。”
“当年,在乡下插队时,我们一腔热血,满身激情。我们看不惯生产队里的干部们多占多拿,也看不惯他们另开小灶,吃的最好,用的最好……。我们这些知识青年聚在一起商量后,决定由我们四五个人作代表,连夜翻山越岭悄悄去县革委会告状。”
“我们赶到县里,找到县革委会主任报告村里队干部的劣行,对方听完后,让我们返回。我们几个一路兴奋,回村路上,各自猜想着县里会怎样管束这几个队干部,会不会把他们全部撤职,会不会把他们抓起来宣布他们的罪行,我们的生活条件会不会从此改善,不再只有玉米糊……。傍晚回到村子,进村的路口一些民兵背着枪守着,一见我们,立即将我们几个人捆起来,锁在一个破屋子里。原来,等我们一出县革委会的门,县里直接打电话给队里通了气,人家早商量好计策收拾我们。”
“那一晚,我又饿又冻,又渴又怕,整整一晚上心脏抖的厉害,直觉整个人都在和心脏一起:咚、咚、咚的抖……,我的心脏病,我估计和那一晚有关。”他捏着那个小药瓶,良久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九十年代初期,他住在单位分配的一栋老旧小楼里,房间窄小勉强容身,历年积累的杂志报纸书籍已经发黄、发黑,一大摞一大摞堆积在屋角,那是他读过的资料,还有大用处,舍不得扔;客厅里一张沙发蒙上一层蓝色的沙发套,掩盖住它的破损、陈旧,一张小方桌权做茶几,厨房里换气扇再拼尽力气,也吸不走呛人的油烟,卫生间只容你稍稍转身,这就是工作多年的城市高级知识分子的住宅。
当时人们生活状态都差不多,我的大学老师们都挤在学校家属院的旧平房里,普通人家只分得一间,有资历的分得两间,院子前面用碎砖块自己搭建一间矮矮的棚子做厨房。每月盘算着、等待着发工资的那一天,几十张大团结拿到手后,赶快去采买反复计算过千百遍的米面油盐等基本生活物资,每月还要努力节余一点,积少成多,以备他用。
2
寒光亭在什么地方?
它是一个半山腰的亭子。山顶在高处,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缓坡,亭子周边几株古柏,稀稀落落地站在土崖边,它们不自然地扭结着身子,蜷曲的枝丫半卷半舒,那些曾经伸展出去的枝干,看起来被砍斫过,剩下的枝干不敢伸展,在主干处纠结、缠绕,它们一树树都是受尽磨难,一息尚存的模样。为了游客上山新修的主干道,在山湾的另一边。水泥砌成的台阶悠缓、迂回,将人们送至山顶;一条窄窄的土路绕着山洼通向这个荒凉的亭子,这里人迹罕至,土路两边杂草长得尽兴,小路差点要被荒草侵尽。亭子修建在半山腰,一处平台的中心,亭子的粉彩脱落,只剩斑驳、陈旧、皲裂木头样……,它虽荒凉,还是一个高处看景的平台,远处是庞大的城市,那里再高的树,也高不过这几年新建的楼房,放眼过去,城市的高楼,如搭建的积木,密密麻麻。
我的叔叔不再意气奋发,和十年前判若两人。十年之前,他新分了一套新建修的单元楼房,住处比以前宽敞,光线明亮,他们两口子自己动手将房子收拾布置的舒适,惬意;他的孩子渐渐长大,成绩很棒,老师们都看好他是一个重点大学的苗子,人生得意不过如此。可他不满自己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不满足自己只能站在大学课堂上空讲理论,他在假期里组织学生做社会实践,社会调查,骑着自行车一起去征伐艰险蜀道;他又抽时间选修了心理学,取得了心理学导师的资格,他还建立起自己的心理学工作室,他想对有心理疾患的人做心理干预,他想救厌世轻生的人,帮助他们重新塑立生活的信心与勇气;他想做社会弱者的心理辅导,帮助他们自立自强,自信勇敢,积极面对人生……。
他的心理工作室取得了一些成绩,当地的报纸、电视还专门做了专题报道,他收到的读者来电、来信更多。每一个打来的求助电话,他都会积极耐心地疏导,收到的每一封来信,他都做认真分析后,针对他的情况做好预案后再写回信;市里每发生一起自杀案例,他都要去做走访调查,分析自杀者背后的社会原因,用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分析,他们个人心结扭结的原因,寻找击垮他们心理防线的那根稻草,推演他们最终绝望,走向死亡的心理过程,写出调查报告,发表在杂志,报纸上,向人们警示。
我曾经被他委派去访问过一位单亲妈妈,她曾向他的工作室写信诉说过自己面临的困境。曲里拐弯的小巷中,我拿着纸条,上面记着地址,联系电话,我寻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一栋年深日旧的小楼里找到。
那一次深入城市的腹地,我终于知道,城市不是我坐在公交车上穿行,洁净宽阔的大马路模样,也不是装修富丽的商店鳞次栉比的模样,它还不只是商业街,人潮涌动,金钱流淌的模样。走进街边的小巷,再向那些小巷分叉出的窄小巷子深处走进,隐藏在城市深处的是:残破的老式小院,堆满觉得还有用却再也用不上的旧物杂什,不忍遗弃又无处安置;是发黑发臭的下水道,顺着坑坑洼洼、曲曲折折的小巷游走;是陈旧煤黑的小楼,残破拥挤的小院,里面挤满局促的城市贫民,这些城市贫民,一开门所有的生存元素,水、电、米、面……,都是要拿钱来买的,然而,钱对他们实在太稀缺。
我就在这样的小楼里见到了这位单亲妈妈,她没有工作,自然没有稳定的收入,由于身材矮小,没有技能,去招聘总受到各种挑剔与嫌弃,她独自带着一个六岁的男孩,男孩很乖,一直尾随着她的身边。孩子到上学的时间,却不知道那个学校没有附加条件会接受她的儿子上学,她自己没有学历,没有技能,该去那里为自己和孩子谋取生活费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听着她的诉说,只能勉强心虚地用书本上曾经读过的各种励志故事来鼓励她。
他还着手做着一件没人想到,也没人愿意做的事:寻访当年散落的同学,了解他们现在生活的状态,尤其是曾经被自己的同学在早年以各种理由批斗过、殴打伤害过的同学。他四处打听寻访他们,问候他们现在的生活,抚慰他们曾经受过的伤害。他曾寻访到一个久久失联的女同学,她在一家远离城市的工厂里工作,当时已经下岗;多年来,她和所有同学没有任何联系,我的叔叔还是想办法找到了她。电话打过去,叔叔介绍了他自己,告诉她,自己从没有忘记过她当年被人殴打的凄惨,一直记挂着她现在的境况,他的内心也一直愧疚,想对她说声抱歉,自己当年很傻,不懂事,没有及时阻止同学的愚蠢行动,他还问候她现在的生活,宽慰她曾经受到的伤害,对方一听叔叔的话,在电话里放声痛哭,她一直在哭,委屈地哭了很久很久。
可现在,他成了一个过于情绪化的人,一见人,不待他人张口,他就滔滔不绝地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城市的房租越来越高,他的心理咨询与辅导属于免费,自己掏钱租房子作工作室支撑不了只好关闭,且来电来信求助的社会弱者,他们面临的各种生活窘境,基本都是社会问题,还得由社会解决,面对他们,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听众,他无法帮助他们解脱困境。他还一见人就恨恨地说着一大堆没有人愿意听的话:一个当官的每年要糟蹋多少多少钱,这些钱要养活多少老百姓?他的嗓门很大,隔老远就能听见,时间久了,没人愿意听他说话,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孩子也很烦他每天这么说。我去看他,他会滔滔吐泻一顿愤恨后,才问我,你最近怎么样,这次来有啥事?
3
寒光亭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临近山顶的亭子。一处山坡缓地,背靠着山崖,四周杂生一些灌木,有人在这片山坳地修建了一个亭子,供人休憩。暮秋时节,草木一世,蝉虫一生,都要走向终结。山坡上开出很多明黄的小小花朵,黄色的穿透力最强,所以秋天的花,多是橘黄、明黄色,穿透云雾缭绕的秋天;果子们在秋天成熟,落叶选在枯萎前,用绚烂橘红照亮飘落的路;蝉虫在霜冷露重里吟唱着最后的时光,自然界已经加紧了过冬的准备。林木密密层层在脚下,天空依然在高处,厚厚的云层罩在山顶的上空,罩在城市的上空,即使攀爬到高处,天依然高远,高在仰视的距离之外,此刻,山顶已经临近,再加把劲,就会上到峰顶。
我的叔叔不再高声说话,他长久地沉默着,神情越来越萎顿。原本他是闲不住的人,手里一直都要找个活干,可现在,他长久地坐在那张已经衰老的藤椅上,胖大的身躯深陷在椅子里,守着一堆堆的旧书,旧报纸若有所思。我去看他,良久,他才压低声音说:“前段时间,铁路警察联合各部门整顿铁路货运。有一个靠近铁路线的村子,几乎全村出动,大的电器:冰箱、洗衣机,小的食品什么的,见什么卸什么,全部搬下火车,火车下面的老人、妇女、小孩,再运回去倒卖……。他们实在祸害的时间长了,铁路上前段时间专门打击一次,当时部队的人沿铁路线包围了他们,大喇叭喊话,鸣枪警告,火车上下的人根本不听,还是不停地搬卸东西,直到开枪后,看到旁边有人中弹出血倒下,这些人才慌了,放下东西都跑,能跑过子弹吗?”他长叹息一声,“死的人全被集中在一起,浇上汽油烧了。”
末了他补充一句:“我常看内参,这些事你们看不到。”我听得悚然,不敢说一声。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天色昏暗,他坐在屋子最暗的角落里,巨大的黑暗包裹着他,他深陷在那里,一动不动。
4
寒光亭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这片山峦的最高山峰。山顶空地太小,省去了修建一个亭子,或者原本有一处亭子,毁在世事的变化中。山顶的平台边,几块巨石一副任你东西南北,我自巍然横卧的霸气。崖边一丛丛刺蓬灌木,脱落光叶子,只剩粗粝的枝条应风摇晃。从这里望过去,起起伏伏的山嵴纵横,在前后左右之间伸展绵延,据说,山脉在高空中俯瞰,就像为植物叶片中起运输营养的叶脉一样壮观,这些山脉紧贴地球,它将能量运输到那里,是隐藏在山底下面的神秘自然力量,还是吸纳进自己的骨骼?山脊上,山谷里树木繁密,城市就在山峦的怀抱中,越接近城市,植被越少,被人类影响的越深重。
铅灰的天空在高处,冷冷地观视着,平原上密密麻麻的灰白色建筑。那些巍然耸立的地标性建筑,那些人类引以为豪,傲视自然的杰作,在山顶处看起来只是稍微显眼罢了。身在城市内,我们会赞叹城市的巍峨、庞大,感慨人类的杰出才智,人类的神通广大,站在山峰的高处,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所谓人类的建筑不过是灰蒙蒙的天空下,一片片人类烧制的精致器皿,它们怎能比拟这些自然的杰作。
我的叔叔退休了。他的状况并不好,尤其是他的记性,一辈子最熟悉的亲戚、同学都不认识了。他原来的同事,同学都在说这件事,我听说后,特意去看他。他比原来瘦了许多,原本魁伟如金刚的身躯消瘦成单薄,他见了我,反复地问:“你是谁,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家人解释我是他们熟识老同学的孩子,他焦急地继续追问,“那,那个人又是谁?”他的脸皱成几条壕沟,急切想知道,可是这些人事在他的记忆中突然没了。我笑笑:“我是谁,没关系,我来看你了。”我不想强迫他想起我,而且无论再怎样提示,他也想不起来了。我和他的夫人聊天时,他坐在沙发的另一角,眼睛盯着电视,其实一直都在听我和他家人的东拉西扯,还在关心着我。他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大脑失忆,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很多都是糖尿病的患者,他们都在各种糖尿病的并发症里煎熬着。
我的叔叔忘记了那些他曾经执着的人和事,他学过知识、技能,好在他还记着回家的路,还能记着购买必须的生活用品回家,我觉得还行。据说人死亡后灵魂脱离肉体,通过奈何桥后,再转世之前,必须喝碗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自个提前忘记了也罢。忘记不是背叛,记住所有的事,在暮年静寂的时光里全部翻检出是很折磨人的。有些事情,理智告诫必得忘记,情感却纠结痛恨无法忘记,与其自个儿纠恨难解,无以释怀,被动忘记岂不最好。所以,那些在城市夜市摊上扎堆去领一碗孟婆汤喝的人,觉得好玩刺激,还是真心要遗忘前尘旧事,还是急待着下一场的转生,那碗汤好喝吗?
有些人的灵魂,他来一场人生的目标,本不是为了经见人世的繁华,享受人间富贵,他也不是为了简单过完辛劳又仓促地一生,留下一堆披麻戴孝痛哭的儿女后代,他是为了看见,看见人世的真相,然而,看清了又怎样,有机缘站在山顶处,占据一个高度,看到更多,看的更清楚,是无比的煎熬,看清后,无可用力,无法救赎,无法改变,无法终止,他们又无比痛苦,这种精神折磨,远高于肉体受到的损伤痛楚。
他们记住的过去,负荷太重,尤其是曾经直面的人性黑暗,世道的艰险,那是很多畅想光明,憧憬光明,相信光辉灿烂的人,是无法承受的。当我某天,也像他一样触碰到平常无法看到的真相后,内心的沉重,坍塌难以尽述,我真的难以承受,真希望有一个亭子,能暂时为我遮挡天塌地陷的失落,难以倾诉的漫天悲哀。
5
寒光亭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座为心灵搭建,为灵魂遮风挡雨的亭子。世路艰难,身体颠簸,让喘息的心暂且平稳片刻的亭子;若遍地悲凉,凄冷,给自己留下一处,抱紧自己暂且取暖的亭子,若遍地哀鸿,还能暂时退歇,暂时忘却,心怀希望,忆取美好瞬间的亭子。
我的叔叔他一直都没有汲取自己早年被捆的教训,看不惯的轻则顶回去,或者放开嗓子人群里开吼,重则写控诉、检举信,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战士,一生都在激烈的战斗中。现在,他病了,他也终于歇歇了。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波,惊起沙鸥一片。”
年少时曾背过这首词,很赞赏作者的境界,也一直勉励自己,要走惯世路,只要走习惯就好了。可是走到中年,我依然走不惯,放不下对他人遭际的关心,我也更理解我的叔叔当时的悲哀,走惯世路,是要放下,要脱卸,要抛却,将一切相,视作幻相,不闻不顾,将视角有意识地移向山水,移向自己的躯壳,调理自己。放不下对他人生存状态的关注,脱卸不了对生命的悲悯,抛却不了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就意味着走不惯世路,那么这种人该怎么办。
站在洞察世象的高处,却无法掀开这一切真相的因缘业力的人,还得为自己的心灵建一处亭子,防护自己内心受伤,免于灵魂惊怵的亭子。亭子建在哪里?
建在水边,能看水波在霞光中潋滟,鸟儿掠过水面,展开翅膀,鸣声清脆地飞在天空,在一场心灵的悸痛后,看到生命依然强健,林木郁郁苍苍,暂且平复自己的哀伤;
建在山腰,看半城春色,灵魂阵痛后,感念年年初春柳色嫩黄的懵懂,在草色返青的早春,坚定固守本心的勇气、信心;
建在山顶,即使满目苍夷,即使无边痛楚,也要看清世相,它不是幻影、幻相、幻形,它是正在发生,是正在演进的现时现世。看清的目的,不是深陷在悲怆里,而是用深信普天苍生能被救赎大爱,忠实地用文字记录,告诉那些愿意相信的人这个世界不是他们告诉你的模样。
辛琳2020年7月10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