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和我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我不懂得和她如何相处,也不知道如何将我对人生、对朋友、对生活的理解讲给她,我们之间一直产生着矛盾,一直不断地争吵,她不满意我,我也不满意她,她无法强迫我听从她,我也不会违心顺从她。那时候,看到写母爱,记录自己母亲宽容、慈爱、温良、敦厚、赞美母爱的文章,我一度怀疑是我,绝对是我,是我脾气不好,是我要求苛刻,是我不懂感恩,我也不敢尝试将自己与母亲相处不好的事说给自己的同学、朋友,将我和她的争吵的原因讲给她们。我担心她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坏孩子,是一个没有良知的人。从此,大家都会隔离我,不再与我有任何交往。这段时间,我的女儿在青春期,学习下降,一提到学习,她就拉下脸,黑着各种情绪,憋着一肚子气,和我的关系格外紧张。我也在反思,是我当年和自己的母亲关系紧张,我不会与自己的母亲相处,然后现在,我和自己的孩子也难以相处?还是本来青春期的孩子与焦虑的母亲根本无法调和。
回想起自己初中,高中,望见了那个每天憋着气,不习惯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不善于交流自己情绪的女孩。她那时的心里埋藏一个想法,就是将来一定不要活成像自己母亲一样的人。我的母亲喜欢和人交谈,性格随性,特别愿意与人交好,她想活成别人口中的善人,家里最早时,院子敞着,只有围墙,没有大门,谁都能进来,后来修好了大门,也不过是晚上临睡前关上,平时都是敞开着,谁想进来就进来,我的母亲都会一概欢迎,拿出家中不多的吃食招待,如果赶上吃饭,这个人照例会坐在小饭桌旁坐定,拿起筷子,心安理得的吃起来。不过,绝大多数来串门的都是有孩子,顾家的农村妇女,她们说会闲话,做会子针线,到了饭点,即使拉住她留她吃饭,也会推辞,还要给自己家老头,孩子做饭,转头匆匆忙忙走了,一来二去,留下来,坐在小饭桌旁和我们自家人一起吃饭的,常常就是那么一两个人,还是一家子两口子,是邻居家的老婆。这个老女人皱着一张核桃脸,懒了一辈子,不做饭,不管不顾自己的几个孩子,连自己穿的一身衣服也懒得换洗,从不拿针拿线,做针线活,那个年代,自己不做针线,没有缝补,意味着自己一家人衣服鞋袜都是破的,没有换洗添置的衣服。她一来盘腿坐到炕上,双手套在袖笼里,我母亲立马进厨房给她找吃的,请她吃,吃过后,她会边打瞌睡边听母亲闲聊。到了饭点,母亲下炕做饭,她必定会一直坐在炕上等,吃完饭才回家。低着头,佝偻着腰,手里提着我母亲让她带回家,送她孩子的食物。她家就在我家隔壁,出我家院子后,走几步就是她家的大门,进了院门,上方的五间瓦房就是她家。一年三百五十六天,基本有两百多天,她会在我家里吃饭,每次常常不空手,还带一些回家给自己的孩子,不时地,她的老公,一个中等个头,粗壮的中年男子,会大踏步走进院子,一连串地高喊着:“有馍馍吗,给点?”他家有辆架子车,他经常去给供销公司运货挣点钱,还能偷偷打开麻袋,顺点白糖,盐什么的日用品,家里其实比我家宽裕多。某次,我还小,没上小学。我母亲很意外地煎了一次油饼,一时间厨房门口围了一些小孩,当然还有这家的几个孩子,母亲分给他们一人一个油饼,他们四散出去边玩边吃,油饼煎好,吃剩下的几个装到搪瓷盆子里收拾过,她便出门去找人聊天。我正在院子里玩,突然,这个隔壁壮汉大踏步冲进来,一径大喊着进屋:“油饼哪,油饼哪?”他冲进厨房,乱翻了一通,没找到,然后又进了窄小的堂屋,那会家里穷困,三间窄窄的房子,一间是大炕,中间神位处,连一张桌子都没有,把一块长木板两头支起来,当桌子,找一个玻璃瓶子插一束塑料花做装饰,右边一间地上放一只箱子,墙角架一块长木板,上面放两只曾经装过茶叶的三合板箱子,用来装面。他在堂屋里又翻找半天,还是没找到,转头问我:“油饼哪,你妈放哪啦?”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油饼在哪,他气的跺脚回去了。隔了半天,我母亲回来了,她问我,隔壁某家他爸来过,到处翻找油饼?我点点头,她说:“看见他家孩子吃,我估计他一定会来,没几个了,我收拾过了。”我才知道,那几个油饼,我妈连盆放在堂屋地上的一个木箱子里锁起来,才没有被翻着。实际上,我一直很烦这家两口子,尤其他老婆,天天来家蹭饭,年复一年,人间极致。直到我结婚后,带着自己孩子回娘家,她还是经常坐在家里,陪着我老妈,瞎聊天,长期不做饭,省俭过日子,一天来我妈家里蹭上一顿,她越发老的厉害,脸色黝黑、粗糙,腰也越来越弯,还越老越不省事,她知道我一直不待见她,便常给我老妈时不时点点火,增进增进我们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某次,我看她们又坐在一起,瞎聊着,我没兴趣,带着我三岁的儿子告辞出门,走到大门口,这老太婆大喊着我儿子的名字:“某某某,滾~~!”尤其哪一个“滚”字,她故意拉的很长,难道,她吃了我弟弟孝敬给我老妈的熟牛肉,这么有力气?
本来我对她很嫌憎,她这么说话,很明显是针对着我,我转头怼了一句:“你没资格说这话!”转头带着孩子回家。过了几天,再去回家看父母,我母亲不乐意,说人家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却较真,惹得老太太很难堪,不来家里了。我依然坚持自己做的对,她不该这样说话,她不来就不来,我心底暗自高兴。不过,那老太太没纠结几天,她又踮进那个熟悉的院子,陪我老妈聊天,坐享我们几个孩子给父母的孝敬食品。
今天的时候,我内心里疑问,母亲是那么需要一个人时不时的陪伴,不会在意坐在对面和她闲聊的那个人,面色晦暗,粗皱如苦核桃一般,也不嫌弃对面的她说话粗鲁,衣着肮脏?
我的母亲喜欢聊天,喜欢家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她还喜欢出门去找人凑一起聊天。不过她没有机心,性情又随性,不设防,一高兴,脱口而出,可能惹人不开心,或者旁边本来就是很有心机会说话的人,专门针对性地给她上话,她过了半晌才能回味过来,所以,很多时候,她开心出门,捂着伤回家,几天心里不舒服缓不过劲,回不过神,但是她还是爱出门,还要和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人一起聊天。
看她这样,我虽然不会劝解,也不能干涉大人的行动,但是,内心里坚定信心,我以后,不会随意找人瞎聊天,我一定少说话,多做事,先提升自己,让自己有能力,她们想背地里说什么就去说吧,然后,直到某一天,她们才恍然知觉,我把自己提升的很好,活成了她们理想的状态,我把自己的家经务的很好,井井有条,是她们理想中家的模样。
随后,我的母亲又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她们俩很亲密,经常互相拜访,做点什么吃的,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不会忘记,首先想着对方,给对方拿过去。我们几个孩子,成了很好的跑腿,经常跑去那个阿姨家里送东西。这个阿姨看面相很好,皮肤白皙,圆圆的脸上常常笑眯眯的,,说话不急不燥,很温和,待人亲和,不像那个常来家里低着头,苟着腰,斜着眼睛看人,嘴巴一撇撇,天天一副气愤怨恨人的老太太模样,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是时间久了,关于我母亲这个新朋友的问题也显现出来。
大人们在我们小孩子面前说话无所顾忌,或者说,她们是故意在小孩子面前,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她们凑在一起头对头,嘴巴对着耳朵,却用路过的我能听到声音:“你瞧瞧,这孩子她妈怎么就跟那个人好在一起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事,都不愿意和她打交道,这孩子她妈却和人家好得不得了。”她们用我的名字,XXX妈,直指我的妈。我听了不是滋味,很难堪。回家后,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告诉我的母亲,这是我回家时,她那些经常一起聊天的铁杆朋友们指着我说的。
但是,我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自己娘家离得远,在这里没有熟悉的人,她愿意将这个朋友认作自己的娘家姐妹,她要和她相互陪伴,这么述说下来,我只好认错,认同她们的感情,将她的好朋友称呼阿姨,两家还是照常来来去去,我也常常被差遣去送东西。
还是会有人专门到我面前询问:“你妈咋得就和那种人好上了?”这个阿姨在八十年代封闭的小县城里,基本社死,而且我母亲去他家时,也经常撞见她家里来一些说不清来路,非亲非故的中年男子,这些人扛来整麻袋的大米,背来大块的牛肉……。八十年代,这些都是稀缺品。大米,我的父亲只能恳请能办事的人,写一张“请给来人供应五斤大米。”一小块纸条,拿着粮本,到粮站打来五斤大米。见过牛,从来没见过牛肉,但是她却有人给她送来这么多,稀奇!母亲偶尔会在家里对我们一家人提起这些事,我们都没吭气。家里由着母亲,几个孩子没人敢招惹她,不然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谁都受不了,但是她还是坚持她们的友谊,一定要与她的这个好朋友姐妹相称。
我只能对这个疑问的老阿姨说:“呃呃……,那家的丈夫,你也知道是个酒鬼,每天都喝的醉醺醺,是一个没法依靠的人……理解吧,……”
我那会还在读高中,还是刚刚上大学,被人问到这些事,觉得很难堪,没面子。我相信我曾面对的难堪,我的妹妹弟弟们都遇见过,但是我老妈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娘家离得远,她没有亲近的人,她要有朋友,能说说话,聊聊家常的亲密朋友,那个白皮肤的阿姨年纪稍大,能照顾到她的情绪,能安抚她,让她得到情绪价值。
可是,我却活成了我的母亲反面,我常常独来独往,有时候会和几个女同学凑一起结伴逛一会,但多数时候,我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写作业,旁边的黑白电视机在聒噪,隔不远,大炕上,母亲和一帮来家里闲聊的邻居们嘻嘻哈哈,聊得开心。我自顾自在自己的二分地里耕耘,尝试用各种办法啃下艰涩的数学、物理题,做化学、生物的读书笔记,逐字逐句翻译古文。
母亲担心我:“你这样子,没活好人,将来没人招呼你去她家,没人会给你一碗饭吃……”我对她瞪瞪眼,表达我的不满,内心里却扭着一股不一样的观点:我为什么要去蹭别人家的那碗饭,别人的施舍,我可没脸接,我自己吃自己的那碗饭,坦然自得,岂不更好!
那些常来家里闲聊的邻居,有些说话不厚道,我在旁边听多了,对这样的人有了自己的看法,出门路上撞见,会带上自己的情绪,不搭理,不称呼她,对方很愤恨我的行为,当时农村小气候环境,对我这样不理睬大人的行为是极度憎恨的,她们到处说我的闲话,骂我念书念呱(gua,当地方言,意思是傻)了,找到机会,向我的母亲,诉说不满。在她们极力的申诉下,我成了一个很缺德,很坏,不会干农活,不会做饭、做家务,没出息的人,她们忧心我的将来,我这样子,念书念到呱了的女子,在农村,谁家愿意娶我?
然后,被一通洗脑的我母亲,一进门,对我劈头一顿:“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着,说你人大得很,还没咋的呢,以巴(尾巴)就翘的高高滴,不认人。”
没几年,我应届考上,外出读书几年,接下来参加工作,我真的应了她们对我的评价,书念呱了,除了左邻右舍的大人们还记得,其他村子里的一大片的人,谁是谁说不清,真没记住。她们家的孩子原本没什么来往,没办法,不认识。偶然街上遇见几个曾经和母亲关系相厚的隔壁邻居蹲在路边卖菜,我会和她们打声招呼,叫声阿姨,她们也会开心地招呼我,要给我装点自己种的韭菜。
而我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还是一个少说话,与人交往较少的人。我不喜欢聒噪,家中一直很安静,很少有客人来访,本地故交就那么几个,偶尔打个电话约一起散散步,闲聊家常。我也没有将家里发生的事,一点一滴都要讲给别人听的欲望,也没有将自己对未来的预期,规划,分享给他人的想法。早先时,不会做饭,回想家里母亲怎么做的,学着做,或者买本菜谱照着书学;手机普及,在手机上搜索,学着做些新花样的饭食,面点,把这些纯粹当作玩儿,做的稀松平常,只要能吃就成。客厅里、廊檐下养些花,隔天浇浇水,只要不死,坚挺地活着,就是好花。院子里种的那棵樱花树,春天,花开一树纷纭,一场细雨过后,落红铺地,我闲扫落花;秋天,樱花树叶变成红色、黄色,杂合着绿色,和春天一样繁盛,清朗,每天树叶会落一层,我看看树上的叶子逐渐减少,将落在院外,落在院内的树叶清扫在一起送回到樱花树的根,让它落叶归根,就这样扫过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
有些人一见如故,说话举止怡然自得,亲切舒适;有些人眼睛扑梭,不断地眨眼,揣测着不同的话语询问,实则她在窥探,最近你有什么新的动向;我没有闪躲,只是告诉她,每天日子过的稀松平常,不过是天天打扫卫生,做饭的家常日子……。有的人夸大着嘴说着买了什么,用了什么,那是在显摆比你过的优越,现在的我,会顺着答应几声:”你真会享受生活!“。不过,多数时间,依然是恕不奉陪,转身走人,一直觉得擦地板都会比陪着无聊的人闲话自在。
我的女儿受我影响,也没什么朋友,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对同龄孩子友谊的期盼,小时候家里来个小朋友,她非常尽心的招待,非常想留住她和她多玩一会儿,可是每一个靠近到身边的人不一定都是很好的朋友,也不是每一个请你吃一次饭的女孩,愿意分享秘密的女孩最后都能做成亲密无间的朋友。朋友是一种灵魂的契合,是肝胆相照的义气,是思想上深度的交流,有些人终归只能做一场路人后,从此不见,有些人会相互陪伴,但也只能闲聊几句家常,有些人隔着手机,却能抚摸到你的心跳,几句话语就能触碰到灵魂深处……。
读大学时,我一个人来去匆匆,招呼一个女伴同行,挺好,但是我常常熬不住等待的叽叽磨磨,拔脚走人。我的同学戏虐我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后来,我喜欢读书思考,这些活都是要独自完成,现在,我喜欢码字,还是一个人单独待着才能完成的工作,虽然我现在有了陪伴人的耐心,也有应对的办法,但是,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静寂在某处,没有孤单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刻,我很专注,我全身心地投入,我无需陪伴。
我的母亲十年前大病一场,病好后,她忽然间怀疑起她的友谊,她不顾我们的反对,和那位白白胖胖的阿姨划清了界限,不再来往;那个黑瘦、阴着脸的老太,早已经去世;现在大门上锁,闲杂人进不去,我的母亲还是爱出去找人聊天,她还是常常受伤回家,那些怀着不同心思的人,以为这是一个生病、老糊涂的老太太,说话肆意。听着老妈的述说:某某对她这么喊:“啊幺,你还活着,这半年没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某某对她这么说:“你攒的钱有多少,悄悄拿给我给一点,我花……。”
我阻止不了她出去寻求情绪安抚的心,只能随她,母亲的这些遇见,只能让我更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人值得你真心对待。专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获得愉悦感,抵得上与狐朋狗友不太开心聊天陪伴,选择一块自己喜欢的自留地耕耘,收获到的价值感,会让你不再期待有什么人能抚慰自己情绪,倾听自己的诉求,那些点点滴滴的收获,会满足自己对友情的期待,而且在这之后,你会因为自己见识提升,结识更高层次的人,他们比别人更懂你,更能理解你的诉求,那才是你能称为朋友的人,或者在自己种下一个理想的朋友,时时刻刻请她陪伴,未尝不可。
辛琳于2024年7月14日